第30章 【节奏】（叩头许下四个愿望）
又一个冬天，许森和妈妈踏上了去往湖北的车，途径湖南，遇了场小雪，这次许森没再拍照，前年的他，还在想着带小风回老家，今年的他，连雪景都不敢拍给小风，她好像有了男朋友，一个可以对她很好的人。
转车的时候，许森打了个喷嚏，妈妈骂着，说他穿太少了，衣服上不知道在哪里沾了灰，又是一顿骂，然后伸手用力去拍许森羽绒服上的白灰，拍得许森屁股疼。
那时有种车，应该是中巴，像是公交车，在司机的后方，有个大大的机器盖子，上面会坐着售票员，并不给票，只是问人坐到哪儿，然后随着摇晃的车，抓着栏杆挨个儿收钱。
每次坐上这种车，妈妈就知道，离家不远了，但许森还是不喜欢颠簸，脑浆都要晃匀了。
路口下车，岔道几家大店铺，一边是水果店，穿着深蓝色罩衣的大叔把一箱箱砂糖桔从货车上搬下来，红色的网兜里都是大个的橙子和翠红的苹果；另一边是商铺，对联、福贴和灯笼摆在外门，挂了个满堂红；旁边的糖糕店摆着又大又白的云枣、酥脆的米籽糕、软糯的云片糕，还有看着就牙疼的麻花，那个不能硬咬，那是泡在红糖水里吃的。
许森哈出一口冷气，还好，没前年冷，还是这样，没什么变化。
往里走，又一个岔路口，右边走上一个字（五分钟）再左拐，还有五里路。
妈妈拦了辆铁麻木车——铁皮三轮改的车，顶到头能载九人。
“石板桥村三块走不走嘞？”
“五块，咧（这）过年都收五块。”
“平时都两块么，还没到过年，三块行不行嘞？”
“那~不搞，就五块，走不走？”
见司机砍不动，妈妈拉着许森就走，边走还边叨叨：“两个人就要一泡块（十块钱），划不来，你往旁边走！有车！憨阿儿（蠢孩子）！”
不知怎么的，妈妈的脾气越来越大，可能是夜班熬的，也可能是在夜总会里受气了，蓬莱那些喝完酒要面子的男人都喜欢冲着收银员发火，有钱请客，没钱付果盘的费用，抠抠搜搜的。
高跟鞋踩得水泥路哐哐响，听了心里烦，妈妈又拦住了一辆：
“石板桥村三块走不走嘞？”
司机摇下车窗，夹着烟的手搭在窗上：“四块，要走走，不走不走。”
“三块行不行嘞？”
司机把烟放在皴了皮的唇间，摇起车窗，踩下油门，轰隆一声。
“欸欸欸，走走走！四块就四块，森，把行李放上去。”
许森看着车上两个脏兮兮的老人，有点儿不太情愿挨着他们，但回看嘴里小声逼逼着的妈妈，他还是坐上了车，一路晃着回家。
刚进院子就听见了外公吼外婆的声音，他老人家还是这样，脾气还是那么大，面对外孙就和颜悦色，面对外婆就大声吼骂。
妈妈回来也是骂骂咧咧，埋怨两个老人邋遢，别人家的子女回家都是做客，只有自己每年回家都要大扫除，擦这里抹那里，累得腋下酸痛。
许森在堰塘里洗刷着胶凳子，冰冷的池水刺骨，手指都没了知觉，十把凳子刷了一个多小时，才一年的功夫，上面了就养了几只蜘蛛。
晚上吃饭的时候，妈妈给割破的手指上药，外婆夹了一块鱼籽到外公碗里，前一秒还笑着的外公突然变脸大骂：“你夹松果（什么）夹！旮到供儿个（放到自己的）碗里的再夹给别人......不礼貌！你晓得不！”
“你不是欢喜气（喜欢吃）鱼籽么，我就夹给你啊。”
“不礼貌！你晓得不！”
“妈你不讲了，气饭就气饭（吃饭就吃饭），讲那么多搞松果（搞什么）嘞。”
外婆不再说话，缩着头去扒拉碗里的菜，在许森看来是善意的举动，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情绪的宣泄点，他不明白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为什么要被针对，可能只有外公、妈妈和舅舅们知道吧。
许森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时会暴怒、会反复无常了，家传的，小时受此“熏陶”，长大不染上一点毛病说不过去。
这年过年，许森给小风发了句[新年快乐！]，但收到的只有[乐]，望着漫天烟花，叹了口气。
手机一阵响动，双双发来了[新年快乐！]，许森打了个[乐]，最后想了想，复制了双双的消息，然后粘贴到聊天框，又想了想，一个字一个字删掉，亲手打上[新年快乐！]
这个年吧，也就是这样，到了家之后，一次雪都没下，忙里忙外，打扫整理，置办年货，还给妈妈骂着抓去剃了头，可惜了，留了大半年的头发全给剪了，头皮一阵冰麻。
走完亲戚，再去坟山，杂草又高过了人，还是得有一个人在前面拿着镰刀开路，许森还是不知道叩拜的这位先祖是谁，好像是外婆的母亲，谁管呢，许森跪在碑前铺好的蛇皮袋子上，双手合十，双眼紧闭，嘴中念念有词。
他虔诚地叩了三个头，一个求小风回头，一个祝双双喜乐，一个保家人安康。
他也曾在家中供奉的老爷和菩萨面前磕过头，一样的三个愿望。
人总是这样，喜欢将自己的欲望加于虚无的神明和缥缈的先人身上，许森原先对这些嗤之以鼻，爸爸给他求来的平安符给他丢了，但现在，他明白了，这些所谓的迷信，是人在能力有限的时候存以的寄托，大家不只是靠肉体而活，也靠精神。
躯壳需要米粮供食，灵魂需要信念塑形，无欲无望，不成人也。
香火续着的白烟绕过手掌，触及鼻尖，许森闭着眼，郑重地叩下了第四个头。
您若在天有灵，请允许我讨得第四份贪念：让我死于一场意外，或是一场疾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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