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年前长安盛传一个赌局：
赌李存活不过五年。
乱世之中，为什么这么多人赌一个黄口小儿的死活？
倒不是李存多病体弱，而因为他的父亲，是当今大齐最功高盖主的晋王。
晋王李飞翼，祖上曾是雁北老农，从军立功发了迹，从此家里世代从军屡立战功，到李飞翼这一辈官拜雁门节度使镇守北边。
那一年金统贼作乱席卷长安，圣人出逃蜀地，李飞翼率军从雁门南下勤王，一路南下连破贼军，势如破竹打进关中，在渭桥岸边统筹各地勤王大军，一番大战彻底击溃贼军，克复长安，还圣人归驾。
平乱，救驾，两大奇功，圣人加封李飞翼晋王，领河东节度使。
那一年李存十岁，也正是那年一个寒冷的冬夜，李存被父王送进了长安，在号称质子宿卫的忠武卫，成了一名质子，一张晋王保证他不会叛乱的契票。
直到今天李存还记得那个晚上，父亲把他带到忠武卫安顿好，替他正了正身上带着绒边的锦袍，嘱托他一句话：“记住，在长安一个字都不许提‘回太原’，一个字都不许提。听明白了吗？”
李存从小被父王带着在军中长大，两人交流从来不像父子，反倒更像上下级，老子号令，小子听令。
“喏。”
李存说完就眼看着父王当晚都没在长安停留，趟风冒雪直接回太原去了。
那个赌局，他当然也听说过，只不过那会年幼，每逢听别人说起，还会撅着小嘴巴子顶嘴：“胡说！胡说胡说！早晚有一天，我要活着回太……”
刚开始，李存几次差点把“回太原”给说漏了，渐渐的随着年岁见长，那三个字就像被从他脑子里抹掉了一般，一个字都不曾说漏过。
倒不是因为他想起了父王的军令，而是因为他长大了，他明白了世人为什么打那个赌。
从玄宗末年两节度叛乱，至今一百多年里，大齐是一年不如一年，节度使，农民军，就像剪刀的两条刃一般，反反复复的咬合之间，把大齐剪成了一堆破布。
尤其是到了如今。农民军金统贼覆灭后，戡乱的各地节度使们手里的权势越来越大，先是凤翔兵乱，而后阆州反叛，今天反一个，明天叛一个，节度使们越来越不把圣人放在眼里，自然也不会再把自家亲生的骨肉送到长安做质子。
反倒是权势最大的晋王府中，世子李存竟然成了长安唯一一个质子。
世人赌的，不是李存的命。
世人赌的，是晋王李飞翼什么时候反！
可世人谁都没想到，多少权势还不如晋王的人纷纷反了，反倒是晋王，安安心心在北地，安安心心做了八年忠臣。
质子李存活下来了，长安的赌局自然就破了，可全天下却陷入了更大的狐疑，晋王这般伏低……
是因为真的忠君？
还是因为爱子？
别人猜不透，可李存自己却隐隐约约感觉，错了，世人猜的这两种可能都错了，真相恐怕是：
我这张契票，质押期要到了。
三年前晋王再次立功，大齐已经封无可封了，于是册封了十五岁的李存为正四品的忠武卫将军，看似恩宠，可对李存来说却是一道更严密的囚牢：在长安任着职，那就更不可能跑了。他要是跑，圣人就有了理由伐晋。
最重要的是，从三年前开始，太原的来信就一年少过一年。
今年上元节，李存干脆就没收到家里的信。
西市的酒肆里，李存跟忠武卫长史王凌在二楼的角落里喝着闷酒。
正中央大桌上，一伙穿着五六品官袍的人，显然是喝大了，其中一个喝得头晕脑胀，竟然往角落这指指点点着笑了起来，越笑越放肆，一下没倒过气来在那狂咳。
同伴赶紧拉住他：“不要命了？！”
那人也来了气，吹胡子瞪眼甩开同伴的手：“怕什么！不就一个质子么，还能吃了我不成！”
王凌受不了这窝囊气，猛地一拍桌子要冲出去，却被李存按住，李存摇了摇头：“王凌，算了。”
“殿下！”
李存拿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什么殿下，连这帮虫豸都看出来了啊，晋王在北地继续建功，圣人已经视若不见，传个口谕嘉奖就算拉倒，晋王真舍得让战无不胜的晋军就这么解甲归田么？
够呛。
李存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一个日日收缩、夜夜收缩的笼子里，如今笼子已经贴到了肉。
逃！
必须要逃！
从小在军中长大的他，长了一幅军将才有的板茬硬骨头：我就不信了，活人还能让笼子给压扁挤死！
李存从来不说，但他心里早就想逃出长安了，只可惜他不能随便跑，否则，圣人就有了口实号召各节度使瓜分河东晋地，毕竟，眼红晋王的人多着呢。
他暂时能做的，就是蛰伏，等待劈开笼子的那声春雷炸响。
看王凌还是气不过，李存靠在栏杆上，冲大街上挑了挑下巴：“看灯，看舞。”
今时上元灯节，早不是盛世时的模样。
当年一大早，别说长安百姓了，就是西域来做生意的胡商都能把西市的市门挤破，城里不管有钱的没钱的，哪家不扎几支花灯在自家门前。
现在？
现在的西市，只有一辆花车还算是阔气。
几匹挽马喘着粗气，巨大的铁蹄吃力的哼哧哼哧，车两侧是鼓乐手，和伴舞的舞女门，车驾的高台上，则是去年刚刚卖艺就在长安城声名鹊起，隐隐已是长安第一的舞女，石小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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